人物小詞典
丘逢甲(1864—1912),字仙根,又字吉甫,號蟄庵、仲閼、華嚴子,別署海東遺民、南武山人、倉海君;晚清愛國詩人、教育家、抗日保台誌士。
丘逢甲祖籍廣東鎮平(今蕉嶺),1864年生於台灣,1887年中舉,1889年己醜科同進士出身,授任工部主事。1895年任抗日義勇軍統領,同年秋內渡,先在嘉應和潮州、汕頭等地興辦教育,倡導新學,後擔任廣東教育總會會長、廣東谘議局副議長等職。民國後,被選為廣東省代表參加孫中山組織的臨時政府。1912年病逝於鎮平縣淡定村。
丘逢甲文學造詣很深,被譽為“詩界革命巨子”,著有《嶺雲海日樓詩鈔》《柏莊詩草》等。
丘逢甲一生,尤其注重對自己情誌、節操之淬礪培養。他早年作有《蟲豸詩》五十首書贈三弟丘樹甲共勉,內渡後又作《蟲豸詩》五首。這些詩篇,或諷虱之“黑白”不分,或嘲蠅之營營苟苟,或譏蛆之“趦趄複趦趄”,或笑井蛙自大,或誇蜜蜂“與君同死生,義不殊貴賤。由來香國中,不立貳臣傳”的氣質。他用這些詩篇諷世言誌,表達自己對一種卓立人寰,不俯仰依人的浩然正氣的追求。
他深深懂得“人生變節須臾耳”,晚節更須保持,他在《嗟哉行》裏詠歎:“鋼是鐵所為,錚錚抑何美!安知經火煉,竟化柔繞指。噫籲呼嗟哉!行百者半九十裏,晚節末路之難乃如此。”他從鋼鐵化為繞指柔,“行百裏者半九十”的現象中悟出保晚節之難的道理。因此,他在他的許多詩歌中,借詠物來表現自己的誌行。如《題畫竹》《畫蘭曲》《牡丹詩》《野菊》等,細讀這些詠物詩,簡直是丘逢甲性情氣質的自我寫照。
而丘逢甲一生的人生實踐,也始終堅守著其忠義勁節的操守。
拒倭守土,義不臣倭
光緒十五年(1889)春,丘逢甲赴京參加會試,中進士,欽點工部虞衡司主事。但他無意仕途,辭歸台灣,專意養士講學。此時,整個中華民族正處在深重的民族危機和社會矛盾之中,西方列強的殖民侵略使中華民族麵臨著生死存亡的威脅。這樣的現實不能不使丘逢甲感到鬱悶和隱憂,他慨歎“風月有天難補恨,江山無地可埋愁”“孤島十年民力盡,邊疆千裏將材難”。麵對國家民族危局,他在書屋中自書中堂“且看鷹翅出雲時”,以明心誌,時刻準備報效國家。
“出雲”之日很快到來。光緒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台灣前途危如累卵。丘逢甲以“抗倭守土”為號召,變賣家產組織義軍,並動員自己的親屬入伍參戰。很快,一百六十營宏大規模的義軍成立,丘逢甲成為全台義軍統領。
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台灣被割讓給日本。丘逢甲悲憤交加,三次刺破手指寫下血書,並組織全台紳民反對割台。但清政府不為所動,丘逢甲率台民領銜電奏清廷十六字:“台灣士民,義不臣倭。願為島國,永戴聖清。”此後他多次聯合台灣士紳向朝廷發出呼籲電,要求廢約抗戰。清政府不但置台灣領土和幾百萬同胞於不顧,而且急詔撤回守土官兵。丘逢甲聯合了一批愛國誌士堅守孤島,與日軍展開激戰。當時,台北、台南和台中的防務分別由唐景崧、劉永福和丘逢甲、林朝棟負責。由於唐景崧放縱部下,紀律鬆散,無心抗戰,導致節節敗退,基隆失守。隨後,台北被日軍輕易占領。日軍沿鐵路南侵直達新竹,丘逢甲率義軍與日軍血戰二十餘晝夜,進行了大小二十多場戰鬥,終因“餉盡彈盡,死傷過重”而撤退。
內渡鎮平,心難泰平
上無可依,下無可援,彈盡糧絕的丘逢甲隻得內渡。在離開台灣之時,他作《離台詩》哀歎“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然後回到祖籍地鎮平(今蕉嶺縣)文福鄉淡定村建築了新居,並給這座小廬起名“心泰平”。然而國破家亡的他,又如何能夠“心泰平”?所以,在這座小廬內,幾乎處處都能看見“台”的影子:心泰平草廬的南廂房,被他命名為“念台精舍”;草廬內所有房屋窗戶皆以“台”字為記;小門樓名為“聽大海潮音之室”。不止這樣,他還改兒子丘琮名為“念台”,處處都凸顯著他雪恥國仇、收複故土的宏願。
在鎮平文福鄉淡定村,原鄉的一草一木,朝雲暮雨,無不觸發他的鄉思:看見李花、菊花,他感歎:“李花開落東風裏,惆悵離人自斷腸。”(《李花》)“昔為稱花意,今作斷腸枝。”(《菊枕詩》)看見江月,他感歎:“客愁竟夕憐江月,鄉夢千重隔嶺雲。”(《秋懷》)遇到風雨,他感歎:“半壁河山沉海氣,滿城風雨入秋心。”(《秋懷》)他這種對台灣故土的思戀,也寓於日常生活之中。如友人見餉西瓜,本為閑適之事,丘逢甲卻興神州被割之憂:“薦玉春盤海有氛,故侯門巷冷秋雲。金刀欲下躊躇甚,多恐神州似此分。”(《衡仲以西瓜見餉兼約可園賞月》)風月珠江,本為娛人之地,丘逢甲卻興感慨之情:“窄袖輕衫裝束新,珠江風月漾胡塵。誰知寵柳嬌花地,別有聞歌感慨人。”(《珠江有感》)小居山村,丘逢甲卻不勝故國之愁:“中宵猶看劍,杯酒強消愁。”(《小住》)一想起往事,他就痛不欲生:
往事何堪說?征衫血淚斑。龍歸天外雨,鼇沒海中山。銀燭鏖詩罷,牙旗校獵還。不知成異域,夜夜夢台灣。(《往事》)
人物隻今思故國,江山從古屬雄才。飄零剩有鄉心在,夜半騎鯨夢渡台。(《四月十六日夜東山與台客話月》)
其眷念故土的熾烈程度已到了傷時感事、睹物傷情的地步。為了宣泄這種強烈的故國之思,丘逢甲“日以賦詩為事”。瀏覽其內渡初期的詩,幾乎首首言台。丘逢甲將強烈的家國情懷,或寓於懷戀友人之什,如“古戍斜陽斷角哀,望鄉何處築高台?沒蕃親故無消息,失路英雄有酒杯。入海江聲流夢去,抱城山色送秋來。天涯自灑看花淚,從菊於今已兩開”(《秋懷》);或寄懷於登高臨遠之中,如“山空水寂遺此台,題額空懸鳳凰字。此字曾額金陵台,山東李白吟詩來。長安不見見江水,浮雲蔽日心何哀。我生自是東海客,萬裏行吟海天碧。無端又共青蓮愁,鳳去台空愴今昔”(《鳳凰台放歌》);甚或托諸為友人的題畫中,如“南宋國衰詞自盛,各拋心力鬥清新。零丁洋畔行吟地,又見江山坐付人”(《題蘭史香海填詞圖》其一)。
家國滄桑慘變對丘逢甲的影響是巨大的,為此他常常熱淚縱橫。所以,他的詩中,言及“淚”的詩句特別多,如“殘山剩水冷斜暉,獨向西風淚滿衣”(《有書時事者為贅其卷端》其三),“都將留戀意,扶淚上歸舟”(《送頌臣之台灣》其四),“乾坤何地許揚眉,海上逢君淚滿衣”(《次韻答蘭史香江見贈》),“冷守平生心跡在,朝初零落泣孤臣”(《答台中友人》其三),“隻憐說劍無人解,老淚如潮溢滄海”(《說劍堂集題詞為獨立山人作》),“相逢欲灑青衫淚,已割蓬萊十四年”(《席上作》)。
請將風雅傳忠義
內渡一段時間後,丘逢甲先後在嘉應和潮州、汕頭等地興辦教育,倡導新學。他一邊為故鄉教育事業奔波,一邊忘情地進行詩歌創作。他在《題滄海遺民台陽詩話》中雲:
如此江山竟付人,幹戈留得苦吟身。
亂雲殘島開詩境,落日荒原泣鬼磷。
埋碧可憐黃帝裔,殺青誰作素王臣。
請將風雅傳忠義,斑管重回故國春。
可見,丘逢甲有意將詩作為“傳忠義”的工具。如果說黃遵憲的愛國詩特點是長於敘事、描寫,富於詩史意識的話,丘逢甲愛國詩的主要特點則是在詩中傳達自己對國家民族的忠義之情。具體而言,丘逢甲詩中呈現的忠義,大概包括三個層麵:
其一,是對故土痛失的怨憤和自己無力回天的悲壯。在他的詩中,這種憤台被割的感情浸滿詩篇。如:
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灣。(《春愁》)
看到六鼇仙有淚,神山淪沒已三年。(《元夕無月》)
故帥拜泉留井記,孤臣掀案哭雷聲。(《聞海客談澎湖事》)
棄地原非策,呼天儻見哀。(《送頌臣之台灣》其六)
字裏行間鬱勃著一股痛失故土之憤。對故土痛失的怨憤,也即是對清廷無能,喪權辱國的怨憤,這於具有極大愛國熱情的丘逢甲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所以,他在另一方麵也表達了自己無力回天的切膚之痛:
風月有天難補恨,江山無地可埋愁。(《頌臣和舊作鷗字韻詩迭韻酬之》)
五年鄉淚愁中製,半夜軍聲夢裏馳。(《夏夜與季平蕭氏台聽濤追話舊事作》)
同州況複是同文,太息鴻溝地竟分。(《得頌臣台灣書卻寄》)
有天難補恨,無地可埋愁。身經離亂,才華又橫絕一世的丘逢甲,卻隻能賦閑置散,鬱鬱居於祖籍地鎮平文福鄉淡定村,有力無處使,所以,他一再哀歎:
落落當歌槊自橫,九州無地著狂生。(《當歌》)
補天填海都無益,空灑東風淚滿巾。(《村居書感次崧甫韻》)
壯懷未遂身將老,滿眼寒山早白頭。(《歲暮作》)
平生長劍空倚天,未能劃斷雲連綿。(《題菽園看雲圖》)
幹戈滿眼平生恨,夢裏猶應痛昔遊。(《倦客》)
封章故國回天恨,夢寐中原割地愁。(《鐵漢樓懷古》)
封侯未遂空投筆,結客無成枉散金。(《愁雲》)
其補天無力的憤懣、長劍空倚的遺恨,直露無遺地展示在世人麵前,其悲壯蒼涼之聲,流溢而出楮墨之間,讓人動容。
其二,是不甘於失敗,卷土重來,誓報國仇的豪邁。抗倭不成,山河破碎,丘逢甲雖然深以為遺恨,但他不服輸,不消沉,盼望有朝一日卷土重來。他在送好友謝道隆返歸台灣時,請老友返台後向家鄉父老轉達自己“複土雪恥”的決心:
親友如相問,吾廬榜念台。全輸非定局,已溺有燃灰。棄地原非策,呼天儻見哀。十年如未死,卷土定重來。(《送頌臣之台灣》)
相似的詠歎還有:
沉鬱雄心苦未灰,他年卷土儻重來。(《春感次許蘊伯大令韻》)
卷土重來未可知,江山亦要偉人持。(《離台詩》)
未報國仇心未了,枕戈重與賦無衣。(《病中贈王桂山》)
我不神仙聊劍俠,仇頭斬盡再升天。(《離台詩》)
與君欲作聞雞舞,夜半寒濤撼虎門。(《廣州晤劉葆貞編修可毅》)
丘逢甲不頹廢不消沉,他堅信,盡管“通國正酣睡”(《客窗白話同王曉滄作》),但“人間還有鄭延平”(《有感書贈義軍舊書記》其四)。因此,其詩總是充溢一股催人奮進的豪氣。
第三,是報效國家、許身稷契的浩然正氣。
丈夫生當為祖豫州,渡江誓報祖國仇,中原不使群胡留。(《東山酒樓放歌》)
籲嗟乎!男兒生當繳大風,射妖月,聽奏鈞天醉天闕。(《題風月琴尊圖為菽園作》)
籲嗟夫!丈夫生當為八督州取萬戶侯。(《長句贈許仙屏中丞並乞書心太平草廬額時將歸潮州》)
從以上的呐喊可知,在丘逢甲的價值觀裏,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以天下為己任,報國封侯、許身稷契。所以,在他的詩篇中,有許多對古前賢的歌頌,如《鐵漢樓懷古》、《淩風樓懷古》、《鎮海樓》、《和平裏行》、《韓祠歌同夏季平作》、《說潮》(五古十七首)等等。在這些詩篇裏,丘逢甲對與潮(州)梅(州)本土有關的先賢俊彥,諸如劉元城、韓愈、文天祥、陸秀夫、鄭成功、馬發、俞大猷、薛侃等進行謳歌,借以表達自己“安得巨刃摩天揚,手馘長鯨剸封狼”以及“男兒不報國,死愧陳璧娘”的報國摯情,其中的激揚蹈勵之氣,讀之令人感奮。
以血肉之軀抗擊倭寇,以風雅之筆傳達忠義,這就是丘逢甲的一生。其中,雖有故國淪落之歎惋,有回天無力之愧痛,有長劍空倚之遺恨,但一直有“自笑呆癡老難賣,橫戈還想立奇功”(《除夕示五弟時甫三絕句》)的雄風。他是一位失路的英雄,一直到臨終彌留之際,還不忘囑咐家人:“葬須南向,吾不忘台灣也!”可見,其家國情懷是多麼強烈與持久。
紀念印記
丘逢甲的壯懷激烈與發奮孤忠,在史冊上留下鮮明的印記。他最終雖未能像班定遠那般立功邊疆,隻能滿腔鬱憤寄詩魂,同時在推動嶺東的新式教育上樹下偉岸的豐碑。
在汕頭市區,他當年創建的嶺東同文學堂依然屹立,成為省級文保單位。而在他的祖籍地和晚年生活的地方——蕉嶺文福淡定村,他的故居——培遠堂,又名心泰平草廬,已經是國家級文保單位。在蕉嶺的城區的進城路口,豎有他的全身雕像,石窟河上橫跨紀念他的逢甲大橋。
目前文福的各界人士正在籌建倉海詩廊,作為對他的紀念。在梅城的歸讀公園和中國客家博物館,逢甲書屋和八賢銅像亦是對他的隆重紀念。在他的出生地台灣,有一所大學以他的名字命名,是為逢甲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