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詞典
劉元城(1048—1125),名安世,字器之,號元城、讀易老人,河北大名(今河北館陶)人。北宋後期大臣,以直諫而聞名,被時人稱之為“殿上虎”。熙寧六年(1073),登進士第,不就選,從學於司馬光。司馬光拜相,薦其為秘書省正字,後又以呂公著的推薦,任右正言,累遷左諫議大夫,進樞密都承旨。章惇掌權,貶英州安置,元符元年(1098)徙梅州,元符三年(1100)徽宗登基,獲赦北返,曆知衡、鼎、鄆州及鎮定府。在蔡京為相後,被連謫至峽州羈管。卒於宣和七年(1125),後獲賜諡忠定。在《廣東通誌》中被稱為“廣東古八賢”之一。著有《盡言集》。
禮賢下士是儒家選拔人才的理念,但過於注重“賢”的人治,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監察製度建設的重要性。西人阿克頓的名言“絕對的權力產生絕對的腐敗”,描述的是人類社會的政治脈象,古代金字塔結構的中國自然無法避免淪入這個陷阱。不過在古代社會,總有一些牛氣衝天的監察官,稱得上“風霜之吏”,他們身處濁世而不摧誌屈道,不時會有奮身搏擊、激濁揚清之舉,最終“留取丹心照汗青”,而北宋的劉安世便是其中最鮮明的代表。
在北宋前中期,言論相對寬鬆,政治相對清簡,士大夫敢說、敢做、敢當。如範仲淹、歐陽修、包拯、蔡襄、趙抃等人,都是在諫官職位上,以直言讜論、不避權佞而留名青史。到了北宋後期,由於黨爭不斷,士風凋敝,蔡京、童貫之徒皆以見風使舵、溜須拍馬走上權力巔峰,能說真話的空間越來越逼仄,敢說真話的人越來越少。但就在這種險惡的環境下,劉安世仍不怕丟掉前途、富貴,甚至冒著犧牲生命的風險說真話,這讓他博得了後世很高的評價,被譽為北宋最後一位鐵骨錚錚的諫官。
少年執著“真學問”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同樣,劉安世也並非天生就是一位鐵骨錚錚的諫官,其成長之路亦是頗值得我們探討的。
劉安世是河北大名(今河北館陶縣劉齊固村)人,後來大名一帶發生嚴重的洪澇災害,縣城被淹,劉安世家的宅第也被衝毀殆盡,一家人顛沛流離,舉家徙居元城(今河北大名縣雙台村)。因為舊時多以籍貫所在地作為區分不同儒者的標誌,所以後來學者多稱劉安世為“元城先生”,這便是我們把劉安世稱為“劉元城”的緣由。耐人尋味的是,館陶衛河西岸這片美麗土地,還是唐代著名諫官魏征(今河北省館陶縣人)的故裏,我們可以推測,魏征對劉安世的影響是非同尋常的。
除了曆史上的魏征外,對劉安世影響最大的當世人物莫過於司馬光。劉安世的父親劉航與司馬光為同榜進士,而劉航又非常仰慕司馬光,因此他便讓兒子劉安世從小拜司馬光為師。司馬光是文壇巨擘,為人溫良謙恭、剛正不阿;做事用功刻苦、勤奮,以“日力不足,繼之以夜”自勵,其人格堪稱儒學教化下的典範,曆來受人景仰。而其“學在力行、正心誠意、剛正不阿”的為學之道對劉安世影響非常之大,可以說是完全被劉安世所繼承。清代學者全祖望在《元城學案序錄》中就寫道:“涑水弟子,不傳者多,其著者,劉忠定公(即劉安世)得其剛健。”
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此時的劉安世才二十五歲,便已進士及第,可謂春風得意。但是,他婉辭了朝廷的任命,徑直前往洛陽,再次跟隨在那裏埋頭編撰《資治通鑒》的司馬光學習。一日,劉安世向司馬光詢問:“盡心行己之要,可以終身行之者。”司馬光告訴他:“其誠乎!吾生平力行之,未嚐須臾離也。”劉安世又問從什麼開始踐行“誠”,司馬光告訴他“自不妄語始”,也就是說要從不說虛妄不實的話開始,要說真話。從此,劉安世便開始“誠”的修煉,此後力行終身,一輩子都踐行著這條準則,不斷地修正錘煉自己,堅持講真話,成為當時言行一致、表裏如一的典範。
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劉安世之所以能在日後的諫官生涯裏堅持講真話、講直話,即使遭受殘酷迫害,多次麵臨生命危險,依舊不改初衷,堅強不屈,這些皆與其在少年時期從魏征及司馬光身上所獲得的一心為國、剛正不阿的精神,以及“正心誠意”的學問修養是分不開的。
時人稱之“殿上虎”
在司馬光身邊再次求學的七年之後,劉安世才接受朝廷的安排,出任洺州司法參軍,從此正式步入仕途。司馬光任相後,推薦劉安世出任秘書省正字,把他從地方調到了中央。後來,司馬光去世,呂公著任相,高太後向丞相征求諫官人選,呂公著推薦了劉安世,於是朝廷任命劉安世為右正言。右正言是中書省一個從七品的小官,但因為它以規諫皇帝、彈糾百官為職責而顯得異常敏感和重要。宋代選拔諫官曆來嚴格,既要求品學兼優,也要求廉潔正直,從一個側麵可以看出劉安世在朝中的口碑和品行。
劉安世儀表魁梧高大,說話聲如洪鍾。當時,因王安石變法激起了如火如荼的“黨爭”,權臣走卒,大都噤若寒蟬,明哲保身。盡管如此,劉安世不顧險惡的政治環境,彈劾不法,從不徇私。知樞密院事章惇的父親以自己兒子的名義強買百姓田產,劉安世於是多次上書朝廷,指章惇為軍政長官,知法犯法,應嚴辦。這件事雖不了了之,但劉安世的忠直讓高太後十分欣賞,她曾經對身邊的大臣說:“像劉安世這樣正直的人,應該留在朝廷。”不久,便提拔劉安世為起居舍人兼左司諫,後又重任為左諫議大夫。
在諫官任上,劉安世正色立朝、秉持公道,彈劾了十多名權臣。範仲淹的兒子範純仁時任宰相,便被他彈劾罷職。有時他跟皇帝爭執得麵紅耳赤,皇帝大怒,下麵的大臣嚇得麵如死灰,劉安世卻毫不畏縮,等皇帝氣消了,繼續諫言,人稱“殿上虎”。
劉安世作為一名諫官,堅持講真話、講直話,為此受盡了托名新黨的奸佞之流的殘酷迫害,多次麵臨生命危險,但他不改初衷,堅強不屈,是中國曆代監察體係內直諫言官的標杆,而其“殿上虎”之名與蘇東坡用於稱讚其的“真鐵漢”之語,也被後世作為對直諫言官的最高褒讚。
貶謫梅州“真鐵漢”
劉安世在諫官任上,曾多次彈劾章惇,因此,章惇任相後,把劉安世貶官至嶺南英州,後來又將他貶往梅州。元符元年(1098),劉安世因在同文館獄案中受到蔡京、章惇迫害,移為梅州安置,且被勒令停職,永不收敘,仕途幾乎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在宋代,春、循、梅、新、高、竇、雷、化這八個州是令人生畏的地方,有所謂“春循梅新,與死為鄰;高竇雷化,說著也怕”的說法。而“八州惡地”劉安世卻“曆遍七州”。在威脅麵前,劉安世從容麵對,不為所動。
劉安世在被貶梅州的日子裏是充滿凶險的。劉安世的學生馬永卿所編的《元城語錄》便詳述了劉安世在梅州曆險的經過。一次,章惇與蔡卞想把劉安世置於死地,趁著使者到海島杖殺陳衍,派劉安世以前相交比較深的朋友前去梅州拜訪,委婉地威脅他讓他自殺,然而劉安世不為所動。後來章惇提拔了一個梅州本地土豪擔任本路轉運通判,並派他來殺劉安世,在那個土豪快到梅州境內時,梅州知州派人來勸劉安世準備好後事,劉安世麵色不改,與客相對飲酒談笑,慢慢寫了幾頁信交付給他的仆人說:“我如果死了,按照信中所說去做。”回頭對客人說:“死不難了。”後來客人看到了那幾頁信,才知道劉元城寫的都是同貶之人的家事,甚為詳細。到半夜,突然傳來鍾聲,原來,受命刺殺他的刺客到離梅城二十裏的地方得暴疾吐血死亡,由此,劉安世才幸免於難。
在劉安世流落嶺南的同時,一起被貶謫嶺南的還有名冠九州的“兩蘇”,即蘇軾與蘇轍兩兄弟。其實說起來,蘇軾還是劉安世的伯樂。元祐元年(1086),蘇軾為翰林學士,劉安世在司馬光的舉薦下參加了蘇軾所主持的學士院考試,最終被錄取為秘書省正字。後來,劉安世與“兩蘇”雖然分屬“元祐三黨”之朔黨和蜀黨,朝廷上也時有針鋒相對,然而私底下卻頗有交往,也惺惺相惜。在《元城語錄解》一書中,便有不少與蘇軾、蘇轍相關的記載,在劉安世談及士大夫品行時,其中寫道:“士大夫隻看立朝大節如何,若大節一虧,則雖有細行,不足贖也。東坡立朝大節極可觀,才意高廣……非隨時上下人也。”由此可見,劉安世對於蘇軾的品行是極為推崇的。
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繼位,繼而大赦天下,三人一同獲釋。次年正月,當劉安世翻過大庾嶺,來到南安軍治所大庾縣(今江西大餘縣)時,正好遇到同為北歸,而在此地歇腳的蘇軾,兩位備受政治迫害的“元祐黨人”,這時已經完全放下了政治主張的區別,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元城語錄解》記載,在北歸的路上,劉安世與蘇軾“同途,兩舟相銜,未嚐三日不見”。然而此時的蘇軾已精力不濟,鬢發盡脫,與此相對劉安世卻氣色不減,因此蘇軾在歸舟上回複孔平仲的書信中寫道:“劉器之(安世)乃是鐵人。”當然,這裏的“鐵人”除了說劉安世身體健壯外,應還有對其不畏權貴之錚錚鐵骨的稱許。
梅州傳授“元城學”
劉安世在梅州期間,不以瘴癘為苦,依舊樂觀,閑暇之餘亦多有吟詠。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寫道:“西岩,在州之西,距城七裏,中有蘭若,曰靈境,依山為宇,景態萬狀,元祐間,元城先生登覽賦詩,岩之勝狀,品題殆盡。”此中“元祐”或應為“元符”,而劉安世的詩也已難尋。
作為一個劫後餘生的鐵漢,來到這“與死為鄰”的梅州,劉安世並非隻知道樂觀吟詠,他更想做的是以辦學這種方式來體現其人生價值。在貶謫梅州期間,劉安世在州城中創建了書院(後世稱為“元城書院”)。清康熙《程鄉縣誌》卷二《古跡》記載:“元城書院,今不知其處,但據邑舊誌雲,毛子羽為元城書院山長,故知其有書院。”
雖然如今書院已難覓蹤跡,但是劉安世在梅城創建書院對梅州“士習民風”的影響是深遠的。李士淳在《鬆江書院序》中寫道:“元城劉公謫官梅州,建書院於梅城之東南隅,日聚多士講學其中,士習民風翕然丕變。”
劉安世其人是北宋“元城學派”之宗師,門下如呂本中、曾幾等知名人物甚多。其言是“言官之楷模,輔弼之龜鑒,卿士大夫之藥石”。有這樣一位大儒在梅州設書院授徒,可以想象,在那講壇開講的,必定少不了當時的名師大家。而今見之於文獻記載的,便有《元城語錄解》中所記載來梅的“所厚士類數輩”,這些人與劉安世舊時相交甚厚,雖然他們過來主要目的是勸劉安世自殺,但是在此之餘或許還會到書院開講。除此之外,另一個文獻記載有可能開講的還有蘇軾、蘇轍兄弟的好友,來自四川眉州的巢穀先生。
元符元年(1098),蘇轍從雷州再貶謫至循州(龍川),此時劉安世也被貶至梅州。次年正月,巢穀先生為了看望“兩蘇”,不遠萬裏從四川前來。當其到梅州時給蘇轍寫了一封信,其中寫道:“我萬裏步行見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不旬日必見,死無恨矣。”有關巢穀在梅州的具體事跡,雖然未見於文獻,然而作為一位學養“雖樸而博”,誌節非常之人,劉安世是非常有可能邀請其到書院開講的。
劉安世在梅城創建書院招徒講學,不但開梅州書院之先河,也開啟了梅州地區興學的曆史。梅州此後書院、社學如雨後春筍,蓬勃發展,最終成就其“人文秀區”之美名,劉安世有開創之功。所以,李士淳在《鬆江書院序》中認為:“開辟全潮之山川者,昌黎韓公;開辟梅州之山川而紹昌黎公之芳者,元城劉公也。”
元城書院是一個由學派宗師主持、名師大家開講的書院,其對當時士子的影響力是可以想象的。在書院落成後,以書院為起點,在學宮、書院教育體製的帶動下,梅州學子們不墜青雲誌,雖居蠻荒,耕讀不輟,梅州學風逐漸興盛起來。到了南宋時期,據梅州知州方漸記載:“梅人無植產,恃以為生者,讀書一事耳,所至以書相隨。”讀書在梅州已成為一種時尚。到了清代,梅州讀書之風鼎盛,清乾隆《嘉應州誌》記載:“士喜讀書,多舌耕,雖窮困至老,不肯輟業,近年應童子試者萬餘人……文風極盛。”知州王之正還在州衙照壁上書“人文秀區”以誌文風之盛。
然而,正當劉安世在梅州潛心辦學之時,章惇、蔡卞又想著對其做進一步的迫害。元符三年(1100),在昭懷皇後正位中宮後,章惇、蔡卞又借機進讒,認為劉安世“進諫乳母事”是針對昭懷皇後,於是便下詔傳令應天府少尹孫鼛將劉安世以囚車解赴京師。幸好此時正好宋徽宗繼位,大赦天下,囚車自汴京還沒走出幾個驛站就回了。劉安世在獲得大赦的消息後,也開始北返,由此結束了在梅州的謫居生活。
劉安世北歸後移居衡州及鼎州,然後以集賢殿修撰的身份知鄆州、真定府,然而曾布又忌恨他,不讓他入朝。後來蔡京當宰相,把劉安世連續七次貶謫到峽州拘係管製。後複官承議郎,寄居宋州州城。宣和七年(1125),劉安世去世,終年七十八歲。
【紀念印記】
劉安世在梅期間,操守清廉,弘揚文教,成績斐然,深受州人愛戴。在其北返後,梅州與其有關的祠祀層出不窮,最早是在宋開禧元年(1205),知州劉渙在城南百花洲尾作先賢堂,其中便祀有劉安世。到了宋淳祐年間,知州楊應己慕劉安世之為人,在州治內建鐵庵,並且為劉安世撰寫了《鐵庵銘》。值得注意的是,楊應己字鐵庵,這可能是受劉安世影響。人們為祭祀劉安世,後來還將元城書院改為鐵漢祠,後廢。
到了明清,對劉安世的崇祀更為盛行,從明初的雙忠書院到後來明崇禎九年(1636)所建的“五忠祠”,直至清初的七賢書院,都祀有劉安世。另外,明崇禎十一年(1638),程鄉知縣陳燕翼在倡建州城北門樓時,塑劉安世的像於樓內,每年春秋仲月,正印官致祭,此樓也被命名為“鐵漢樓”。鐵漢樓於民國二十一年(1932)拆城後被毀。為了表示對劉安世的懷念,鐵漢樓旁邊的一條街被命名為“元城路”,該路至今仍存。至民國二十六年(1937),當時的梅縣縣長梁翰昭在梅城金山頂倡建七賢亭,七賢之中便有劉安世。雖然舊時對劉安世的祠祀極盛,然而如今除了元城路還在,其他祠廟書院都已湮沒,就連金山頂民國時期的七賢亭也於前幾年因年久失修被拆毀。2017年梅縣區將梅花山原來的“梅花亭”改建為“七賢亭”,亭內重新對“梅州七賢”進行宣傳,也算是延續了金山頂七賢亭的使命。而對劉安世的祠祀,目前隻在梅縣區城北鎮的相公亭內有發現,該處除了奉祀張九齡、韓愈外,還奉祀著劉安世。
除此之外,翻開梅州的舊誌,我們還可以看到大量歌詠劉安世的詩文,而梅州曆代士子也都以劉安世的鐵漢之風作為精神支柱,特別是位居言官者,無論是執法威嚴、為官清廉、剛正不阿,被明成祖朱棣封為 “驄馬禦史”的廖睿,抑或是清代的山西道監察禦史邱玖華,都有“直諫”之名。梅州人民敬仰劉安世由來已久,至今還引以為傲,把他視作威武不能屈的楷模,直至今天,梅州城中鄉裏的劉姓祠堂的大門對聯仍寫著:“彭城世澤,鐵漢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