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客家山歌作為客家民間文學的表現形式之一,是了解客家民間文化的重要窗口。客家人自中原南遷而來,移民群體的本質使得這一族群形成了以中原文化為主,兼容南方土著文化的多元文化融合體,因此客家山歌既有古代中原之“國風”、江南“吳歌”之餘韻,又有佘、瑤與黎族民歌之特點,張元濟在《<嶺南詩存>跋》中有言:“瑤峒月夜,男女隔嶺相唱和,興往情來,餘音嫋娜,猶存歌仙遺風。一字千回百折,哀厲而長,俗稱山歌,惠、潮、客籍尤甚”,可知受南方民歌的影響,客家山歌在保留著中原民歌熱烈感情的基礎上,更多了些婉轉與含蓄。
歸讀公園“田間對歌”雕塑。(圖片來源:梅州日報 平心 攝)
傳統客家山歌最初完全是由勞動人民創作的,多在山野田間傳唱,是人民發泄情緒、緩解疲勞的重要方式,具有隨意性與自發性。伴隨著小農經濟的衰退與商品經濟發展,山歌便逐漸從山間野外轉移到了圩鎮中,街頭巷尾出現了從事山歌演唱的民間藝術家,此時的山歌創作與演唱則具有了專業性與表演性特征。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為了能夠更好地傳承客家山歌藝術和適應政治宣傳需要,政府又組織民間藝術家對零散的山歌曲目進行整合創作,將山歌搬上大舞台,形成了表演形態的“山歌劇”。
從民間文學視角出發探究可知,客家山歌具有服務生產勞動、展現民俗文化與族群性格、傳遞人民思想感情、記載族群記憶和響應時代要求的價值與功能,反映出客家人勤勞勇敢、崇文重教、敢於反抗不公的族群文化性格。
社會價值
人民集體勞動生活的產物與服務工具
山歌產生於人民的勞動生活之中,反過來又影響著人們的勞動生活。一方麵,山歌適應社會生產需要而產生,另一方麵山歌也常以再現勞動生活,傳授生產經驗的方式來為社會生產服務。如:《十二月耕田歌(節選)》:
正月耕田浸落秧,尋便穀種尋好缸,
修陂做圳做秧腳,拌田下種忙又忙。
二月耕田講肩秧,灌水施肥秧快長。
驚蟄春分除稗草,心要細來眼要光。
……
十二月耕田年到哩,一年辛苦又何如。
三餐粥飯都冇飽,耕田算來係難題。
勞動山歌既是集體智慧的凝聚,也是集體情感的表達,人民將在農業活動中積累的生產經驗、總結的節令規律代代傳唱,實現了生產經驗間接傳授,也寄托著人民征服自然的願望。黃遵憲在其《人境廬詩草》中寫道:“念彼崗頭溪尾,肩挑一擔,竟日往複,歌聲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揭示出了山歌在客家人勞動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人民在勞作之餘對唱山歌,能夠緩解農活帶來的勞累,相互應和打氣,也有利於提高勞動效率,唱盡生活酸甜苦辣,展現了底層人民苦中作樂的生活狀態。
文化價值
民俗文化與族群性格的透視鏡
山歌是社會生活的萬花筒,它的產生方式決定了其內容的豐富性,梅州客家山歌涵蓋了客家民俗生活的方方麵麵,反映出客家人的生活模式、思維模式與行為模式,有如《八月十五光華華》:八月十五光華華,郎端糕餅妹端茶。食郎糕餅甜到肚,飲妹細茶開心花。
既有對客家節日民俗的記載,也有對人生禮俗的反映,如《十八妹子三歲郎》:十八妹子三歲郎,不知是仔還是郎。等到郎大妹已老,等到花開葉又黃!唱的就是封建婚姻中的童養媳現象,表達了對深受其害的客家女子的同情。
同時,許多客家山歌中還有濃厚的教化意義,如《十勸妹(節選)》:勸聲妹子學脾氣,家娘罵你莫應嘴。丈夫打妹由著佢,佢是天來你是地。諸如此類的還有《十勸郎》《勸人莫把老人嫌》《戒賭歌》等,內容涵蓋婚戀家庭、道德品行等多方麵。
此外,如《南蛇脫殼會變龍》:阿哥唔是命該窮,唔是命歪運唔通。肯做總有出頭日,南蛇脫殼會變龍!意思是說隻要能吃苦肯拚搏,就能打破貧窮的命運,實現脫胎換骨的變化。鼓勵了人們發揮主觀能動性去爭取更美好的生活,充分體現了客家人勤勞勇敢、積極進取的優秀品質。
思想價值
人民思想感情的傳聲筒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民間歌謠是人民情感最樸素直接的表達。縱覽古往今來的民間文學作品,關乎生產勞動的感情具有二重性的特點,既有對老百姓自食其力、喜獲豐收的歌頌,又有對剝削階級無情壓迫的訴苦與奴役性勞動的詛咒。同理,客家山歌也是人民宣泄思想感情的出口與進行政治鬥爭的武器。
古代梅州地區的官府對於山歌采取壓製態度,在康熙版和光緒版的《嘉應州誌》中均有關於“山歌”的記載,因為勞動人民對於民主與自由的渴求是不為傳統封建統治所容的。但百姓在田間地頭歌唱,又怎由一紙禁令管製住,於是迸發了大量抨擊統治階級的山歌作品,如《山歌越禁歌越多》:乾隆皇帝禁山歌,山歌越禁歌越多;你想山歌禁得絕,金鑾寶殿會沒坐!唱出了客家人民對於統治階級思想壓製的不滿與自我意誌的大膽釋放。
此外還有不少反映百姓艱苦生活,表現人民對地主階級剝削的控訴的作品,如《歎貧窮》: 一更歎,歎貧窮,年年借債年年重,割撇禾頭沒隻穀,地主逼債十分凶,哎呀哉,亻厓個鍋頭睡貓公。
在梅州客家山歌中,數量最多、內容最豐富的當屬情歌。由於客家婦女同樣需要下田勞作,女子相對有更多的機會與男子接觸,他們便在這相對自由的環境中對唱山歌,或是表達對心上人的愛慕,或是抒發內心的苦悶,其中不乏男女袒露情意的作品,如《急水撐船難上灘》:急水撐船難上灘,初學戀郎好艱難;心頭好比擂戰鼓,麵上好比火燒山!寥寥幾句就將客家女子麵對初戀男子的羞怯與悸動刻畫出來,表現出了民間文學生活化語言的別樣魅力。自古以來女性自由意誌與個體價值都遭到了封建倫理道德的抹殺,然而在客家山歌中卻出現了不少流露出女性意識覺醒的作品,如《哥莫驚來哥莫愁》:哥莫驚來哥莫愁,哥係送官妹出頭;隻有殺人犯死罪,哪有戀妹會殺頭?女子竟以死罪作比,說出這般石破天驚之語,表現出了客家女子的果敢與可貴的反叛精神。又如《貞節婦女無變仙》:鬆樹再高無黏天,貞節婦女無變仙。觀音雖然得了道,還在南海受香煙。得道的觀音菩薩尚且要食人間煙火,何況活生生的一個守寡女子呢?反映出了客家女子對於封建婚姻觀念與守節觀念的反抗,是客家山歌中的寶貴財富。
曆史價值
族群記憶的承載體
傳統客家山歌由人民口頭創作而成,流傳較廣的往往能以書麵形式記錄下來,使得不同階段的客家山歌作品反映出不同曆史時期的人民生活狀態與精神麵貌,一定程度上發揮著記載曆史的功能。
梅州作為全域屬原中央蘇區的地區,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產生了大量的革命山歌作品,如《送郎參軍》:[~公式~]今送郎去應征,好子才能去當兵;你去當兵[~公式~]生產,前方後方共條心。諸如此類的還有《農工歌》《婦女解放歌》《軍民對唱》《廣州暴動歌》等等,極大發揮了鼓舞士氣的作用,具有豐厚的曆史價值。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也誕生了一批謳歌黨和偉大領袖的紅色山歌,人民盡情表達“翻身”解放的喜悅,以主人翁的姿態歌頌社會主義與新生活,如《山上無樹變荒山》:山上無樹變荒山,河裏無水變沙灘;如果唔係共產黨,[~公式~]兜樣般有身翻。
曆史不斷向前,山歌因其時代性而持續發揮著記錄社會事件與現象的作用,新冠疫情暴發以來,在梅州市委、市政府的引導與民間藝術家的創作下,產生了一批宣傳防疫知識、讚頌防疫鬥爭的山歌。如《關鍵時候再堅持》:關鍵時候再堅持,串門聚會唔可以;個人防護莫輕視,防疫你莫搞兒戲。
唱人民所想,始終貼合人民生活,反映出梅州客家山歌人民性的本質,以及作為族群記憶的承載體在發展中傳承、與時俱進的品質。
(參考資料:劉國柱編《精選客家山歌三百首》、溫丹妮《梅縣客家山歌的曆史和現狀調查研究》,等等。)(鍾潤伊)